内容简介
本书是青年作家李柳杨的奇想故事集,描绘了一条似真似幻的“香椿街”上,发生的各种浮生百态、人间冷暖。既是俗世奇情也是浪漫幻想,既是市井之书也是灵魂之书,天真中带着不可思议的深刻和成熟。散漫的笔触,仿佛勾勒出一代人的童年。
目录
001 梦游者-
014 闲话-
024 电器行-
031 我想扎哪里扎哪里-
041 通向外面的路-
048 瓦房中学-
056 符-
062 白雪公主-
071 小薇 -
079 疯子与医生-
087 烧烤大师-
094 祝你好运-
103 骂骂咧咧-
111 韩妮娜-
122 三个男人的妻子-
129 银梦-
136 寻找幽灵船-
145 分家-
153 颜生-
162 白天的生活,夜晚的生活-
番外篇
173 树之梦-
187 你好,这是一篇序言-
摘要与插图
梦游者
从前有一个人的美梦做着做着,突然醒了。
在这个梦里他结了婚、有了孩子,并且已经度过了数十年。但除了这个梦之外,他在另一个地方也结过婚,有过孩子。
这个故事要从那个夏日的夜晚开始讲起。那天晚上香椿街上没有什么人,四周静悄悄的,你能听到的只有一点蝉鸣。这个人住在某个中学家属院的四楼,家里有几件咖啡色的家具、两张罩着纱罩的床,墙壁上面一半粉着白的、一半粉着粉绿,水泥的地面上有几个孩子画的小人儿。天蓝色的窗帘上印着几只展翅的白鹤,窗户没有关,有风吹开了窗帘,白白的月光在他脸上摸索了一会儿。
这会儿他的老婆正在邻居家里打麻将,他的孩子已经在隔壁的屋子里睡着了。他也深深地陷入了梦境,眼珠子在眼皮乱走,哪怕是睡着觉,突然竟从床上站立走了起来,他自己都不大清楚。他老婆知道他好梦游,用钢筋把窗户都封死了,他没法从那儿飞出去,只得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像要去教课一般,带好和钥匙,穿上鞋子打开门这样走了。
他住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里,楼道里装着四十瓦的声控灯,他也许下意识地喊了一声,也许没有喊。顺着紫红色的扶手下楼梯时,他撞见了一个人,那个人喊了他一声,也许是在叫他的名字:“嗨!××,这么晚了,你要去干吗?”或许省略了他的名字,直接喊的是:“嗨,这么晚了,你要去干吗?”他没有听得太清楚,也没有回应。后来他花了的时间去回想这个细节,自始终也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。那个人也并不知道他在梦游。如果那个人知道他当时在梦游,拦住了他,也没有后面发生的这一切了。
他是一个中学的老师,叫××,但在梦中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。在梦里他所感受到的驱动,便是那种自出生起环绕在他周围的紧迫感,一直在梦里、在地铁换乘的瞬间、在人群中呼喊他的声音:“走啊!走啊!快走!”于是在白色月光的照耀之下,他穿过楼道胶片般的光影,左拐,右拐,再左拐,再右拐,这样一直拐,一直向前向前向前,穿过铺着塑料地的操场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的老旧宿舍楼、锈迹斑驳的学校大铁门……一路走到汽车东站,买了一张票,没有带任何行李物品,也没有任何能够提示自己身份的信息,这样坐上了不知道开往哪个方向的汽车,漂流到了他乡。
他坐完汽车又坐了船,这样一直走,随便做些零工,在每个城市溜达。某天傍晚,船过象鼻山,当他在船上看到象鼻山的景色时,他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。他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,便想要下船看看。顾名思义,象鼻山有一个像大象鼻子一样的山弓。两侧的山峰间是镂空的,空悬着一个脊背像桥一样的山石连接着两侧。船从脊背下方的河流穿过。这个地方四面皆是山,但山并不高大,云雾缭绕,像是从山林之间生出来的。河流交汇在距离这山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的淡水湖,人们在山与湖之间的空地上过活。象鼻山很大,围绕着山与湖,小小数十个城镇,彼此相互联系又相互排斥。东边的人不认识西边的,南边的不认识北边的。他感到熟悉是因为他确实来到过这里,他在未去香椿街之前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,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。但他并不知晓这些,只是由着自己的子下了船,四处瞎逛。
象鼻山下的楼是围绕着数十条水渠建的,上面住人,做生意。一条水渠便是一条街道,人们吃喝全在水渠里,整个城镇随处是落地便能生根的榕树,浓密的树冠底下坐着一个个挑着扁担、戴着竹帽,贩卖水果、糕点、的女人。街道窄小狭长,街面上铺满了当地产的一种天青石。凹凸的地面看上去湿漉漉的。街面行人松松散散,每家每户都只开了半边的门,生意像是顺带着做的一种产业。家家户户都有个小庭院,朝里望去,郁郁葱葱。
他拐到某个热闹的地下商场逛了逛。说它是商场其实也不算恰当,它是由一个地下车库改造的。因为便宜,山边的人爱到这里买东西。地下通道的门口是一个生鲜海鱼店,店主是一个精瘦无比的男人,长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,围着一条黑围裙,站在门口替。虽说是海鲜店,年来海鲜生意不好做,他们也顺带着卖一点猪肉、排骨什么的。他从那家店旁边走过,那个男人抬起头对他说了一句:“要不要来条鱼?”海鲜店旁边是一个小菜摊。接着是肉店、茶叶店、美甲店、豆腐店。这些摊子二十四小时都不收摊,到了夜晚仅靠一块长布盖住。看摊子的,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,四面铺着菜板,自己站在中间,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菜品。摊子和摊子之间留着两人宽的余地作为过道。
在这个嘈杂的地下商场,他注意到有一个安静得出奇的店铺。那是一家花店,里面摆满了各种小巧玲珑、香气馥郁的鲜花。穿过气味复杂、人声鼎沸的菜市场,他一眼看到她了。她唇红齿白,穿着一件白衬衫,配着卡其色亚麻裤,踏着一双黑色底凉鞋,站在花店里编织着一个小篮子。一静的看不到表情的脸,宽眉毛、细长的眼、玉米银牙、小圆脸,让他感到似曾相识。他走上前去,又细看了那姑娘一眼,本想开口和她说句话,见她一心一意摆弄着手中的小玩意儿,便没有开口。他从那装饰着彩灯的小花房里退了出来,便决定留在这个地方了。
由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,他在地下商场的一家餐馆当起了学徒。后来他逐渐发现自己会写字,文笔也还不错,应聘了一家教育机构,在山边教起了学生。两年之后他娶了那个女孩,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儿子。在孩子五岁时某哭闹的瞬间,他突然惊醒,意识到了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。他似乎在另外一个地方,也曾搂着别的孩子这样哄着。他仔细看了看那小鼻子、小眼睛,发现几乎是一致的。在梦里做梦的时候,他也会回到过去生活的那个地方。
在梦的梦里,他搂着一个孩子在操场的树荫底下捉过蛐蛐。有个男老师走过来,跟他打招呼,问他蹲在地上做什么。然后顷刻间又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,他带着另外一群孩子,在冬天枯竭的河边掏螃蟹洞。还有一次他梦到过自己的母亲,看不见脸,只有一双勤劳的老妇人的手,在梦里不停地抹桌子、扫地、做饭,他想走过去摸摸她和她说会儿话。但在梦的梦里,他始终躺在床上,虽能感知到周遭发生的一切,但张开嘴无论怎么样都喊不出来,眼睛睁也睁不开。在这个梦中和那个梦中,他的老婆几乎是一致的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喜欢的女人也都是同一类型,一样圆圆的脸、宽眉毛、细长的眼。正如同他对付不了她们一样,他也对付不了自己。
但是每一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到,也许眼前的这件事情,曾在某个瞬间发生过。他问他现在的老婆:“你有没有那种感觉?是觉得我们之前曾经认识过,也同样有过这样一个孩子?”他老婆说:“有的。在今天早晨,我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时候,花扎到手的那一瞬间,我感觉这一幕似乎在哪里发生过。”这个人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,并用他的笔记录下了这一切。是当他的女人躺在床上向他倾诉她小时候那些事儿的时候,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疑惑。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少得可怜,几乎是没有的,如果说是有,也来自他在梦的梦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。你也知道的,在梦里,你会选择地屏蔽掉一部分的记忆。他的记忆开始于一个夜晚,但他始终想不起来那个夜晚自己在做什么。他首先想到的问题是,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个母亲,他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的。他也有一个母亲,现在正活在某处或者躺在某处等着他。他想要找到那个女人,问一问在他没有记忆的那二三十年里,他是怎么生活的。
随着儿子天长大,他对于童年的感觉也渐渐清晰了起来。他先是回忆起了一条小路,一条长而没有尽头的路。他穿着一件白短袖、灰短裤、一双小凉鞋,手里拿着一些零钱,正往前走着。走过一条小石板街、一个弯道,又继续往前走,穿过一条羊肠小道,看见几棵古老粗壮的榕树,来到一个地下商场,在商店的入口,他打算买一条鲜鱼。抬头一看,便是那个精瘦无比、卖海鲜的男人,对方抬了抬头用多年不变的口吻对他说:“要不要来条鱼?” 那一瞬间,那种感觉又回来了,像是一个人因为沉睡了太久而感到沉闷、眩晕。但再接下去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,每次只到这个卖海鲜的男人那里。
某天,他决定找这个卖海鲜的男人问一问。但每当再一入这个他几乎每日出的地下商场时,望着里面有点发蓝的灯光,他都会感到头昏脑涨。他站在入口处,开始觉得人生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。那个卖海鲜的男人,怎么可能在他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认识他呢?这不可能。再者,算是他们曾经见过,那也是小时候的自己了。一个半米高的孩童,谁能记得清?尽管如此,他还是含着热切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那个卖海鲜的男人。那个男人很识趣,尽管斜对着肉摊,还是感到了一点点异样。他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,问他有什么事情。他皱了皱眉头而后一本正经地问他:“你认不认识一个半米高的儿童?”卖海鲜的男人说:“我见得多了,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。”他说:“是穿着一件白短袖、灰短裤,踏着一双小凉鞋的那个。”卖海鲜的男人说:“嗨,我以为你说的是谁呢?这儿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孩子。” 接着那个男人的话,使他想起他的儿子似乎也常常这样穿着,他也被自己问的傻问题给逗乐了,两人相视一笑互点了根烟。
缭绕的烟雾又使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在一个梦里。他捶打自己的脑袋。如果这是在梦里,为什么现实会如此逼真、贴切?身边的每一个人疼痛时的表情、欢笑时的表情、在路边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痛苦……他都能感受到,那是具体、真实的东西。如果这不是在梦里,那么为什么他一点儿也记不清从前的事儿呢?也许是失忆了,像是在电视里演的那样。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。他不清楚,在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做梦,其他人都是真实活着的,还是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做梦,唯独他醒着。
又过了一段时间,他都快忘了这个问题。每天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,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事儿。中午下了班到菜市场买菜,然后回家,把每一根蔬菜都洗得干干净净,放在锅里炒。吃饭的时候和老婆聊聊日常工作,吃完饭哄孩子睡会儿午觉。日子过淡,但每一餐都有滋有味。午饭后他小憩了一会儿,然后到学校里继续给孩子们教课。在课堂上,他有时候会给孩子们讲故事。孩子们会起哄,让他讲一讲自己的故事。然后他会讲他是怎么样来到这个地方的,他会提起他的孩子,还有他是怎么追到老婆的。
,他面对着孩子倚在咖啡色的木质教案上,讲起了那个故事。他把脸微微倾斜,向着教室里的阳光,眯着眼睛讲了起来:“一个不阴冷、不潮湿、不热也没有什么微风的日子,我来到了象鼻山,在一家由地下车库改造的旧商场里遇见了你们的师母……”接着他顺着自己的话,开始回想起他次遇见老婆的场景,回想着回想着,发现自己眼前忆起的是另外一个女人。他猛然想起,那个女人似乎也是他的老婆。他被自己震惊了,瞪大了眼睛,心里很是慌张,感觉这一切都是谬论。当时像有一块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心脏,让他快站不住了。
他用手摸了一下头,因为顾忌还有学生,把脸臂弯,假装在擦汗。扬起胳膊的一瞬间,胳膊上的布料和腋窝的布料起了一层静电。静电在一瞬间铺满了他的整张脸,脸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,好像从他的脸庞撕去了一张面皮,另一个人的脸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。此刻他已经抬起了头,手背在腰后。他从斜对着的玻璃窗上的一小方玻璃里,看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面庞。他想起来了,想起来那天晚上在楼道里有人喊过他的名字……接踵而的是他一直渴望也一直害怕忆起的一段故事。他醒来了,并且记起了他的另一个身份。他感到恐惧极了,揉了揉脸,眼睛干涩无比,他再一次强迫自己镇定起来,耐心地再看一眼镜子里面的自己。镜子里面的人,他的老婆在他离开后的这么些年是怎么生活的?他的母亲还在吗?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些答案,但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。他也无法告诉现在的老婆,其实和她在一起的日子,自己都是在梦游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