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简介
虚拟法庭上,市剧院的听审团正在聆听一场奇异的回忆录报告,以便为报告人孙圣西设定一个舞台角色,他的“无我之疾”。一切源于孙圣西的母亲在其童年时说的妄语:“你是我感孕而生的孩子。你的生父是《聊斋志异》中的妖物——山魈。”
背负“山魈之子”的恶名,孙圣西寻寻觅觅,行遍漫长的空想与苦痛,发现人生竟始于一个长达数十年的虚构计划。在故事结尾,虚构再次以不可抵御的意志介入,完成了叙述者的生存本身。
目录
Ⅰ 暗子图谱 / 001
Ⅱ 猿猴旅店 / 151
Ⅲ 须弥山巅 / 285
Ⅳ 回到前夜 / 349
摘要与插图
Ⅰ 暗子图谱
虚数是美妙而奇异的神灵隐蔽所,它几乎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两栖物。
一
我出生在第五纪的X市,没有确切的出生年月。自幼年时代,妈妈便多次跟我说,我没有人类父亲,我是她感孕而生的孩子。与其说是感孕,不如称之为凭空造物吧,但她既非女娲,我亦非泥人,皆为血肉之躯。在我一再追问之下,妈妈终于说:“你的生父是一只山魈。”此回答无疑更加荒谬。,我迷路经过沙门寺,在里面逗留了一个下午。我从一位僧人口中得知,山魈是一种传说中的妖物,也是一种猿猴的名字。这种猿猴生活在第四纪早期,如今早已灭绝。僧人的恳切回答让我更加肯定,我是妈妈和男人野合生下来的孽种。后来我想回到沙门寺,试一步厘清某些困扰我少年之心的问题时,却再也找不到去路。
我的外祖父苏祖全,年轻时在X市的剧院做文员,奋斗大半生后终于晋升为院长。他的院长生涯只短暂地维持了一年,便因为他的心脏病频繁发作而宣告结束。我在他留给书里发现了《聊斋志异》的手稿本,其实只是一个空书壳,里面只有一个故事被存留下来,记载的恰巧是孙太白遭遇山魈的奇事。生活在第五纪的人们,对古人的想象力失去了好奇,这种书早已没有读者。舅舅与妈妈早断绝来往,很大原因在于我。他对婚姻不满意。但这里面根本不存在婚姻,如妈妈所说,她没有步入任何婚姻,是一夜之间感孕的。舅舅不相信这种胡话,他将妈妈坚决生下我的决定看作是她人生的耻辱。我本不该成为出生前那个旧世界的受害者。
以上种种证据足以支撑我的猜测:为了糊弄我,妈妈从她父亲的书架上随便拿来一个古代怪谈的角色充当我父亲,以为此可以镇住我,打消我追问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谁的念头。妈妈早盘算好了,如果我敢拿自己父亲是山魈的事在学校里四处说,肯定会被当成小疯子。我把她的言行看作是对一场羞耻的障眼法,直到后来我才明白,她并没有说谎,少她本身对感孕一事深信不疑。在这个人人都想成为天之骄子的年头,受山魈的感孕而生岂不是污秽之子?这个恶名伴随我多年。
妈妈不姓孙,我之所以姓孙,全因为手稿本里的主角孙太白的姓氏。“孙圣西,去往西天取经的孙大圣。”对这个名字,妈妈曾赋予它这样的含义。污秽的起源,神圣的寄望,那是我一生的矛盾……妈妈是我童年时的依靠,即使她满嘴胡话,在信与不信之间,我的童年乃青年时代,依然承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“无我”之苦——它是一块多棱石,可触可感,痛感鲜明而丰满。我活在时间之外那块没有身份的中,在我之前,有人因为这种苦恼而惶惶不可终日吗?肯定有,但终得以超脱的又有几个?
妈妈对我越来越严厉了。舅舅一家又不欢迎我们,几个姨妈也远嫁他方。我只好跑到外祖父于生前——他现今已魂归天国——任职的市剧院,希望抓住渺茫的机会,在那里为自己谋一份工作,过上独立的生活。
“院方能否在下一部戏为我安排一个小小的龙套角色?”走入市剧院时,我这么开口请求道,“说实话,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,未来又要成为谁。如果在这里,我可以有个什么身份,少能让我继续生活下去,哪怕是虚拟的,我都会感激不尽的。作为条件交换,我愿意在这里免费干活,比如做做文员,算打扫卫生也没关系。当是给我外公一点儿面子吧。”
这样的开场白太突然,又太奇怪。
“唔,我倒是认识你外公。”保卫科的人只听懂了我后一句话,“但我多帮你到这儿。”他给剧院人事部打了电话。
随后,人事部的一个小职员出来见我,听完我的话后,觉得我是在为难剧院,便说:“你四肢灵活,说话振振有词,脑筋看不出问题,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?”
“哎,肢体、语气、血肉和骨髓,都只是一朵白色火焰,一朵飘浮在空中的白色鬼火,若无根又无源,灭了再也难复明啦。”我解释道。
我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,也有着对“无我”状态的清醒认识。
“既然你外公是前任院长,你不会不知道剧院的规定吧?”他问我。
“什么规定?确实不知道。”我回答。
“你有这层人事关系,要是在别的剧院,不是不能通融一下。但市剧院有固定的班底,从来都是宁愿解聘一群不及格的演员,也不会轻易增加半个对舞台效果不利的演员。”他坚持要赶我走。
我不得已绕过小职员,直接找到人事监。人事监当年和我外祖父一起来到剧院任职。见我刚毕业,于是他以招聘实名义将我了剧院。一开始,他考虑的并非解决我的根本问题,而是为了安抚死者的家属,尽一个多年同事的责任,这才破例准许入剧院。
“圣西,你知道,”人事监说,“市剧院跟其他剧院不一样,这里每一个演员的角色都是固定的。他们一生只演一个角色,他们的日常生活括衣着、言行、名字等等都会按照剧本指定角色的属来安排。也是说,这里的生活没有戏里戏外之分。另外,演员大多数生活在剧院,除非得到允许,从不外出活动,为的是保持与角色关系的纯度,你要有忍受封闭生活的耐力。你想过自己以后的职业发展吗?”
“当然,我想过当画家。”我说,“难道你们的剧里有这样的角色给我演?”
“无可奉告。你太急了。”人事监摇摇头,“我不能因为你想当画家,不加考虑地为你安排类似的角色,这会破坏我们目前剧本的逻辑完整。而且,任何角色和故事线,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,不能随便确定,它们是构成剧院的重要命脉,关系到剧院的高荣誉。如果观众在观看表演期间,对演员的演出有任何出戏的感受,对我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。因此,招来,是我冒着极大风险做的决定。于你能得到什么角色,需行一次严格的面试。我们决不允许任何破坏角色设定的行为,简单来说是:安分守己,恪守角色天。”
“这听起来很复杂。不过,‘安分守己’四个字,我还是听得懂的。”
“嗯,那是好事。”
人事监安排我入住剧院宿舍,等待面试。他还要我准备一份详细的回忆录材料,回顾我的童年往事,以及如今作为一个青年对世界的看法,这有助于他们来终确定我到底适合饰演什么角色。人事部的小职员见我走关系入剧院,没给我不好的眼色看,只是说:“所有角色都是天注定的。我能做什么呢?来,签了这份合同吧。”这位叫春聿的小职员摊开合同,把墨水笔塞到我指间。这份合同写明,一旦被接纳为实我有义务为剧院付出除了作为演员以外的劳动服务,比如文员、打杂、清洁卫生、耕种生产等等,直到我的角色终确定下来。这时的我是多么高兴啊!签署合同,意味着被接纳,意味着能够逃离妈那个苦闷家庭的掌控。
于是,我欣然签署了这份后来被证明是跟魔鬼交易灵魂的合同,而我又何以拥有浮士德的学识和心智,在这里获得真理和救赎?
此刻我正在X市的剧院,度过青年时代某一年的某,在手抄本上记录傍晚时分要向人事部提交的回忆录材料。书写回忆录是我每天的工作,它有利于人事部根据材料判断我的角色定位,顺便大发慈悲地救治我所谓的“无我”之苦。即使不写回忆录,我也能确切告诉他们,我妈是一切的源头,但这样无法拯救我自身。剧院没有权力在精神道德上指责我妈,要她停止对我造成更深的痛苦。我要在回忆录中,逐条逐例地把我的痛苦成因写清楚,若能因此获得一个角色,在观众面前演出,那么全世界都会从此相信,我是一个有灵魂个的人,撕掉山魈之子这块疮疤。
在我之前,剧院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实职位,现在它是因我而设。春聿说,当年来这里工作的演员,来之前已明确自己在这个剧院,或者说是整个人生角色的定位,那都是天注定的,也如人监所言,从来“安分守己,恪守角色天”。言下之意,我是整个剧院里需要依靠回忆录来确定角色定位的人,低人一等!
剧院有明确严格的管理,基本不允许演员外出。然而,这里时常大门洞开,离大马路。“为的是考验演员的定力。”春聿告诉我,“不过,即使演员们偷溜出去,他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,他们早对社会和家庭厌倦了,这里提供的剧本和舞台才能给予他们生命的热情,所以哪怕有演员耐不住子溜出去,终也会一个个跑回来。”
剧院给每个演员制订了一套日常作息表,固定活动有朗诵和背诵台词、练、洗冷水浴、劳作之类,根据季节不同,还会增补新活动作为过渡调节。现在是演出淡季,我的到来恰好填补了时间,聆听我的回忆录报告将加入演员的日常活动列表。
每到台词训练时间,剧院是这个宇宙嘈杂的地方啦。每个角落都充满演员朗诵和背诵台词的声音。念台词具有跟一般谈话不一样的能量,对其他非演员的职员来说,乎折磨。因为在剧院出演的全是悲剧,而莎士比亚的悲剧是常演剧目。台词语气,激昂,撕心裂肺,充满自省,具有强大的思维声波。
为了将这种强大的声波加以利用,剧场还声音发电装置,在霍尔姆兹共鸣器收集声波、声学晶体共振腔驻留声波的基础上,通过电极把大脑接入装置,捕捉存在于大脑隐藏区域的思想潜流,转化为电能,统一储存在剧院的供电系统中。电压通常是不稳定的,时高时低,这取决于当天演员在角色身上的自我代入程度:反派人物的奸诈、堕落和忏悔,正派人物初的正义、中期的迷惘以及同样来自后的忏悔与自省——种种跌宕起伏的精神感交织,从演员的喉舌喷薄而出,电压过高时,整个剧院的电灯甚会过压爆掉。
经过每天刻苦的训练,演员对台词想必已了然于心,死死刻在大脑深处了吧。事实相反,剧场为了清空演员对台词的记忆,在他们睡眠之前,都会给他们每人派发一杯含有降低乙酰胆能的特制药水。药水的量必须要控制好,若过量会直接摧毁某一段大脑记忆,甚使演员陷入昏迷,危及生命。只要控制得当,翌日,演员便会几乎忘记昨天背诵过的台词,利用这种手段迫使他们重新掏空大脑,如入记忆搜索的轮回,直到药水不再对他们的记忆产生影响为止。亦即意味着,演员将会遗忘自己的角色台词和格,直成为角色本身。只有入戏的演员,才能毫无折损地呈现那些经典角色的灵魂——无论是邪恶的,还是纯洁的。
我仔细研究过这套系统的运作机制,发现痛苦才是电力的根本来源。每天降低乙酰胆碱含量,演员会因为精神不振无法启动大脑而无行回忆,结果自然是焦虑和抑郁,又由于担心给这座视荣誉为生命的剧场丢脸,不得不反行台词训练。而那些竭力对抗影响的演员呢,搜索枯肠,终于抵达回忆的维度,成为角色本身,时时刻刻沉溺在角色世界中。这两种情况所产生的痛苦是供电系统的电力来源。他们心甘情愿接受这杯每天定时提供的药水,只为成一个经典角色。
“头顶上电灯的柔光,是我们的思想华光!”
剧院广播系统每天都在播放这句话。也许是跟我们开玩笑吧。虽然人类清醒时大脑产生的能量可以点亮一盏小灯泡,而全球的人类一起讲话产生的声波能量,抵得上一个大型发电站一个小时输出的电能——但我绝不相信从这里所转化的电能,大到足以支撑供电系统,不过它的确可以成为让供电系统过载的后一份能量。
每个人手上都佩戴一个微型电压表,上面有读数,能检测输出能量的大小。这个小小的装置成了我们的工具,当天达到大电压的人会被奉为“”,低电压的则是“卒”。当然,是私行的,赢或输的人都不会得到剧场的奖惩。但个体输出电量,会作为考量一个演员荣誉的标尺,数值越大,越能说明人戏合一。这份荣誉,是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。
除了书写回忆录,我要跟其他人一起参加日常劳作:采集风球和捕猎原鼠。除此之外,夜深时我还要去打扫卫生间。我经常躲在里头不打扫,在夜的宁静中想起独自一人在外的妈妈。劳作一般在午睡结束后开始,听到鼠鸣一样的尖锐铃声,我们排队去工具房领取捕猎工具。这两种日常劳作干起来很难。